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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批評這次參加藝風社展覽會作家的出品之前,我想先拿此展覽會的性質,它的經過,現況,展望,以及它給我的感想寫出來。

任何事業或行動,在未發動之先,不論推向的結果是好或壞,我們不應當先加以阻力。但事成之後,我們不能不加以冷靜的觀察,以及嚴刻的批評。

因為,我們對任何團體的事業,或個人的行動,不單是要他們去「幹」,而且要能「幹得不差」。

換句話說,那麼,要有幹得不差的成績,先只重在幹。

中國已有的藝術展覽會,都是由個人或某一集團幹出來的。

個人所幹的,當然都以個人的作品為主體,就是集團的展覽,那作品的主體,還是那幾團本身的各社員自己。

在好的方面講,這種展覽會可以表現各作家個性上的特點,或各集團自己作風的特色。

在壞的方面講,它足以養成自私的,盲目的,門戶的,誇大的,壟斷的,包辦的結果。

這是年來國內藝術展覽會事業與行動底幹得「不差」,或「不對」的一種事實是如此。

糾正這事實的最好辦法,當然是由政府名義來舉行。

好像由中央召集的全國展覽會,或省政府,市政府,縣政府召開的本省,市,縣名義之下的展覽會。在以地理為本位而開成的場所裡,比較地是可以免去上面那種個人或某一集團所開成的場所裡所表現出來的缺憾的。

但在全國經濟困難的現狀之下,這回總展覽會只是理想與希望而已!

事實告訴我們,中華民國已二十三年了,但全國藝術展覽會只開了一次。第二次只是:理想,希望。

政府沒有辦法,只有私人的集團來幹了。藝風社這次的藝術展覽會,可以說是完全以全國地理為標準而召集的。

可是,這樣的展覽會,我看出了它的特點,同時我也看出了它的缺憾。現在寫在下面,給讀者與藝風社或旁的集團底一種研究與參考。

因為向來在某一集團之下所開的展覽會,都是代表一種作風,或傾向,而且是自己集團團員的出品為主體。所以就是沒有自私,門戶,壟斷,包辦的種種事實,可是在集團之外的作家,往往因了作風或名義的關係,拒絕參加。

藝風社這次展覽會,事實上完全以社外的藝術集團或藝術家個人的作品為主體,可是在開始徵求的時候,竟有幾處集團未見答覆。這就是根據了歷來私人集團展覽會的一種習慣與通病,這種懷疑與阻力是必然要遇到的。

但主持藝風社的孫福熙先生,他在不憚麻煩與誠意表示之下,對於要求出品的各集團,都獲得了圓滿的,最後的同意。

由展覽計劃籌備末了,再開始徵求出品,到現在展覽會正式開幕,這中間實行徵求的時間,足足有三個多月。中間一切困難時我們可以想像得到的。也在這裡,我向孫福熙先生致以誠意的敬禮。

可是這次展覽會的缺憾,是各集團雖有了圓滿的,最後的答覆,但藝風社對於所有參加的出品,卻沒有經過一度嚴格的審查,而後再陳列出來。

當然,太嚴格地挑選以後,是會引起落選者一種門戶的,包辦的,那種詆詞底加冕的。

在此地,我們也就不得不加以注意。那就是在徵求的時期中,態度不能不誠懇,可是在陳列的決斷中,態度更不能不十二分的嚴肅。不怕麻煩的精神,不但用之於徵求而遇到懷疑與阻力的時期,就在沒有公開陳列之先,已應當同樣地準備著落選者的詆詞,用強有力的事實來斷定那最後的是非了。

假使因為怕落選者的不滿而放棄嚴格選擇,那不但使參加出品者容易流為敷衍的態度,觀眾容易變為跑馬看花的習氣,就是陳列的會場,將來參加者日多,而來者不選的形勢之下,也沒有那樣又大又多的會場來陳列罷?

此地對於嚴格選擇的這句話,我自己就有聲明的必要。

所謂選擇的嚴格態度,並不是對於各種「作風底一種限制」。因為這種展覽會既不是以個人或集團自身為主體的會場,那麼所謂代表的作風或傾向,當然沒有的。某派某主義的範圍,都可有他們的作品,都可有他們的立場,而且,都可容納他們在這會場裡相互角逐。就是誰佔優勝,誰趨敗勢,也能在這會場中加以批評與判詞的。不過,在選擇作品陳列的時期,就沒有採取某幾派或取消某幾派的可能。換句話說,所謂嚴格的態度,是用來選擇出品在藝術上的優劣,並不是作風上所要應用而產生底一種規範。

批評藝術品的優劣,不外乎兩個方向:一,作品有無特殊的風格;二,藝術上是否有深入的素養。

特殊的風格是在一切派別之外,另有其面目。這對於新進的,不熟知的作家,尤其應當加以注意。多少青年天才,是埋沒在評判者那種習慣底,成見底眼光與心理之下的。我希望以後國人,對於自己沒有在展覽會場、或印刷品中見過的那些作風之下的出品,最好能有一度的研究與思慮,更同比自己有深造的人物加以討論,而後再來下斷語。但最後仍須用「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態度發表出來。這樣,不但是愛好藝術,擁護藝術,也就是種植中國藝術界前途的原氣之道了。這也是選擇出品的一種必要而嚴格注意的條件。

至於藝術上是否有深入素養的一點,似乎完全對新進作家而設。其實不然。「名作家」當然在時間上可給觀眾一個過去技術素養上的證明與保障,但在每年一度的藝風社展覽會,或其他有固定距離期限繼續開陳的展覽會,則可絕對不承認名作家過去的證據與保障。 「名作家」藝術素養上的證據與保障,老實不客氣說,那就是:「比過去有無進步?」

沒有進步的名作家,就是再享盛名,他的作品也只有「宣告落選」。

只顧「作家的名」,而丟了「作品的實」,這不是展覽會,這是「骨董販賣場」。

對於藝術素養充分的作家,就是新進者也應當予以優渥的陳列機會,再能給授獎勵的酬報品,當然更好。那素養不足的新進者,一方面當予以喻慰,一方面還是不能有陳列的可能。

藝風社這次所陳列的作品,對於上面兩種選擇出品的辦法,都沒有嚴格地去實行。因此這次展覽會中,有很多成績難免是平凡,幼稚,浮俗,陳舊,種種不景氣的缺憾。

所以,我們在敬佩藝風社那種不憚麻煩與誠意徵求出品而抵展覽會正式實現的精神以外更希望他們日後再進一步,將那嚴格的態度來審查參加的出品,彌補了這一次所有的缺憾。

關於藝風社展覽會中的出品,我去參觀了有六七次,幾張在讀後還記得的就寫出來。掛一漏萬,在所難免,以後第二屆藝風社或其他的展覽會中,再來繼續究討。

這次的中國畫出品中,篇幅最大的是徐悲鴻氏的「九方皋」。這張畫的用筆,生硬不化,黑色更無從談起。徐氏的國畫,在他所有作品上,總是用筆乾枯,氣力外浮,用墨則缺之含蓄,無淋漓之致。這張「九方皋」中牽馬的男子,是由希臘的雕刻中取來。全幅的結構很散漫,這因為畫中人的眼光,大家沒有給集中與聯絡,這是畫人物最須注意的一點。這幅畫的魄力很大,也是在全體構圖上不能抹去的特點。

許士騏的國畫,在用筆,用色,以至於用紙上,都受了徐悲鴻很大的影響,尤其他的幾幅翎毛圖。

吳茀之,張振鐸,諸聞韻,張書旂,潘天授,他們五人的出品,都是以前在白社展覽會中的作品。就是有新的工作,卻並沒有新的面目。我不願再多寫其他。

姜丹書這次出品的「一片婆心」不論構圖,設色,用筆,都很有特色,處處表現此老自有聰敏過人者在。這比前次在國立藝專展覽會中的那張「鬥牛圖」,已不可作同日語。聰敏人的著作是在給人意外的新發現,而缺點則往往是「沒有把握」。

黃賓虹的筆,墨,簡練純熟,非一般人所能望其項背。

王祺的作品我以前沒有看見過。這次給我的印象,覺得在大塊的墨暈中,奔放的筆觸裡,以及使用帶墨的花青,表現在畫面上是一位頗有向新的方面走去的大膽嘗試者。「瀼西山色」的構圖尤見特色。

容大塊的作品雖多數由寫生得來,但顏色筆觸,終難擺脫高氏兄弟的折衷手法。在「高高的門牆下」,我只有東手徒喚奈何而已。

陳樹人的「立軸」第六四五號,用西畫來表現物體,能攝真而去其累重處,是已有同折衷手法分道的現象,陳氏以後能照這樣繼續工作,必可觀。

西畫方面,孫多慈與夏同光的出品頗佳。孫的肖像畫,色彩用筆以穩健勝,好像是位很用功的人物。夏的一幅「綠蔭」,色調,性趣,頗顯挺秀之姿。

陳學書的「乞者」與「自畫像」,筆色都不差。 屈義林的「曬網」,水平線以下的部分極佳,上部雲的感覺太笨實了些。

方君璧的幾幅肖像頗佳。但「徐小姐像」,臉部的用筆與衣襀的筆觸,和竹葉的筆觸,極不調和。像這樣先用工緻的筆法畫出了臉面,又用中國畫潑墨的手來來畫衣襀和竹葉,對照之下,不但不見其飄逸,只是顯出了輕浮不能深入的一種感覺而已。「書卷梅枝」,裝法色調很有幽靜的情緒充滿在畫面上。「鍾小姐像」用筆很不錯。

李竹子的「愁」,淡紅帶些淡紫的臉,淡灰色的頸部反光處,淡灰藍的外長衣,輕快流利的筆觸,拿這畫題的情調,完全在顏色與用筆觸中表現了出來。這是幅很值得注意而讚美的作品。

沈福文的「拾破紙者」,全體用赭土的色調,加上那背景與老人的姿態,是幅很能動人的作品。「臥女」,「裸女」,「北海白塔」,都很堅實佳妙。這是位可深造的作家。

楊化光的「肖像」,素描基礎很堅實。

周全「灰的都城」,色彩筆觸頗佳。

雷圭光的「蘇州」,側面的蘇州鄉姑,是站在虎邱山前面的田野裡,給作家將姑蘇的春意,完全在她的臉部上用輕淡的筆觸偷偷地傳了出來。

林風眠的「靜物」與「習作」,用筆很散漫,但我在這次兩張出品的中間,看出他一定是位很用功的作家。

劉開渠的「民族英雄」,由相片中可看出原作的姿態頗佳。「青年軍官」的石膏型中,可看出他素描的修養。 方幹民的「浴」,用色與形體,都覺得很做作而散漫。假使是在研究與轉變期的現象,那危險的結果我也在擔心。

潘玉良的風景,在色彩上大體都很有明快之感。

郎魯遜的造像,不見有怎樣精彩。他的素描雖看出受Rodin的影響很深,但頗有獨到之處。

吳恆勤的畫面上,色彩感覺頗厚醇。三八〇號「風景」,紅衣灰景在闊大而滋潤的筆觸中,很能傳出作家的個性。

周碧初的「湖面春色」,在細密排筆中,像春雨般潤色了蒙著迷霧的西子。

林家春第四二八號風景,灰暗的色彩在排點中表現得很沉著。錢鑄九的「春耕」,裝法,筆法,色調,是映出了春日農村生活的整個情緒。

黃覺寺的「西湖」,平靜的情調中充滿了豐富的詩意。

胡粹中的「南園」,色彩很好,但用筆平平。

顏文樑的歐洲各城市風景,色彩很佳。「臥室」一幅,我認為有錯誤處。因為根據房後玻璃窗上的顏色,可以證明是在日間,不然絕沒有那樣白。就是沒有強烈的太陽光射進來,也應當將那床側帳子上的反光表現出來。還有那地板上也應當有外來的光線,才能符合。我們在常識上可以知道,日光是一定比燈光要亮。商諸顏氏以為如何?

劉抗的兩張「風景」,色彩很佳,用筆也極為流暢。

陳人浩的「風景」,比較地要沉著而堅實。

張弦的「裸女」,在簡單的黑線紅塊中,含了堅實的素描工力。

曹允中的「夢」,用筆和色彩,是像夢一般地表現著。

倪貽德的「朝市」,空間的支配與色調,都很佳妙。

楊秀濤的「風景」,並非力作,這因他正在南京開個人展覽會。

龎薰琹的「無題」,灰的色調,疲倦的姿態,頹喪的情調,懶惰的神色,處處表現出都市生活中底一種情緒,他的確可以代表上海這大都會生活的描寫者了。

孫福熙「更一分風雨」,詩的意境似乎超越在藝術的手段以上去了。

查農的「靜物」,用筆和色彩都簡練活躍。

陳抱一的「玫瑰」,紅的花和綠的背景,色彩明快豔麗之至。尤其用筆的老練,當推薦這次展覽會,洋畫出品中第一。沉著而活潑,單純而變化,使我看了歎為生平難得的快事之一。

陽太陽「壺與花」,水仙花的色彩與筆觸佳極。

周真太的「鳳仙花」,色彩,空間,都有他自己的格調。清逸底韻致,在挺秀兒含情的花朵中充分地活躍著。

王遠勃的「紫雲洞」,色彩很淡薄而富有圖案趣味。

有一位沒有編入號碼裡的作家宋鍾沅氏,他的風景和肖像,實力很充分。這是位很用功而虛心地在埋頭研究的作家。我願為讀者介紹他難得的態度與工力,在日後其他的展覽會出品種。

虞炳烈的建築圖案,像「巴黎新大學區中國學舍」那種設計雖然是煞費心血的著作,但在很高很高的立體派洋房上,加上了中國建築物上的屋頂,很像五六百磅一位又高又大的洋人,戴了頂瓜皮小帽,在馬路上踱方步的神氣。這是近來在美國建築物中產生的一種格式。我們拿上海八仙橋青年會那座大廈可以證實的。但在虞氏所設計的許多圖張中,可看出他平日努力工作的成績,也是不能埋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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