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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在二十世紀開端後的哪一年,薰琹在煙雲縹緲,江山如畫的故鄉生下來了。他呱呱墮地的時辰和環境我不知道,大概總在神祕的黃昏或東方未白的拂曉,離夢境不遠的時間吧?
從童年以至長成,他和所有的青年一樣,做過許多天真神奇的夢。他那沉默的性情,幻想的風趣,使他一天一天的遠離現實。若干年以前,他正在 ×× 大學念書,學的是醫,實際卻在做夢。一天,他忽然想到歐洲去,於是他就離開了戰雲迷漫的中國,跨入繁聲雜色的西方。這於他差不多是一個極樂世界。他一開始就拋卻了煩瑣的,機械的,論理的,現實的科學,沉浸到曉邦(Chopin),孟特爾孫(Mendelsorn)的醉人的詩的氛圍中去。貝多芬雄渾爭鬥的呼聲,洛西尼(Rossini)獷野肉感的風格,韋白(Weber)熨貼細膩,有華多(Walteau)風的情調,輪流地幻成他綺麗,雄偉,幽怨,……的夢。修倍爾脫(Shubest)的感傷,與繆塞(Musset)的薄命,同樣使他感動。
他按著披霞娜,矚視著蒲爾台(Bourdaire)的貝多芬像:他在音符中尋思,假旋律以抒情。他潛在的荒誕情(Fantaisie),恰找到了寄託的處所。
這是他音樂的夢。

在巴黎,破舊的,簇新的建築,妖豔的魔女,雜色的人種,咖啡店,舞女,沙龍,Jazz,音樂會,Cinema,Poule 俊俏的侍女,可厭的女房東,大學生,勞工,地道車,煙突,鐵塔,Montparnasse,Halle,市政廳,塞納河畔的舊書鋪,菸斗,啤酒,Porto,Comedia,……一切新的,舊的,醜的,美的,看的,聽的,古文化的遺蹟,新文明的氣焰,自普恩賽(Poincare)至 Josephine Baker,都在他腦中旋風似地打轉,打轉。他,黑絲絨的上衣,帽子斜在半邊,雙手藏在褲袋裡,一天到晚的,迷迷糊糊,在這世界最大的漩渦中夢著……

他從童年時無猜的夢,轉到科學的夢非其夢,音樂的夢其所夢,至此卻開始創造他「薰琹的夢」。

「人生原是夢」,人類再做夢中之夢。一夢完了再做,從這一夢轉到那一夢,一夢復一夢地永久夢下去:這就是苦惱的人類,得以生存的妙訣。所以,夢是醒不得的,夢醒就得自殺,不自殺就成了佛,否則只能自圓其夢,繼續夢去。但夢有種種,有富貴的夢,有情慾的夢,有虛榮的夢,有黃粱一夢的夢,有浮士德的夢……薰琹的夢卻是藝術的夢,精神的夢(Reve spirituelle)。一般的夢是受環境支配的,故夢夢然不知其所以夢。藝術的夢是支配環境的,故是創造的,有意識的。一般的夢沒有真實體驗到「人生的夢」,故是愚昧的真夢。藝術的夢是明白地悟透了「人生之夢」後的夢,故是清醒的假夢。但藝人天真的熱情,使他深信他的夢是真夢,是 Verite,因此才有中古 Mystisisme 的作品,藝復興時代的偉構。從希臘的維納斯,中古的 Chant Gregorien,喬多的壁畫,米蓋朗琪羅的摩西,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樂,一直到梅特林克的與文悲萊阿斯與梅麗桑特(Peleas et Merisande),特皮西(Debussy)的音樂,波特萊的惡之華,馬蒂斯,畢伽索的作品,都無非是信仰(Foi)的結晶。

薰琹的夢自也不能例外。他這種無猜(Innocent)的童心的再現,的確是以深信不疑的,在探索人生之啞謎。
他把色彩作緯,線條作經,整個的人生作材料,織成他花色繁多的夢。他觀察,體驗,分析如數學家,他又組織,歸納,綜合如哲學家。他分析了綜合,綜合了又分析,演進不已;這正因為生命之流動不息,天天在演化的緣故。
他以純物質的形和色,表現純幻想的精神境界:這是無聲的音樂。形和色的和諧,章法的構成,牠們本身是一種裝飾趣味,是純粹繪畫(Peinture Pure)。
他變形,因為要使「形」有特種表白,這是 Deformisme expressive。他要給予事物以某種風格(Styliser),因為他的特種心境(Etat d’ame)需要特種典型來具體化。
他夢一般觀察,想從現實中提煉出若干形而上的要素。他夢一般尋思,體味,想抓住這不可思議的心境。他夢一般表現,因為他要表現這顆在流動著的,超現實的心!
這重重的夢,層層相因,永永演不完,除非他生命告終,不能創造的時候。

薰琹的夢既然離現實很遠,當然更談不到時代。然而在超現實的夢中,就有現實的憧憬,就有時代的反映。我們一般自命為清醒的人,其實是為現實所迷惑了,為物質矇蔽了,倒不如站在現實以外的夢中人,更能識得現實。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薰琹的夢」正好夢在山外。這就是羅丹所謂「人世的天堂」了。薰琹,你好幸福啊!

一九三二,九,十四為薰琹個展開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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